朔风咧咧,吹的旗帜哗哗作响。
校场之中,泾渭分明的两军弓箭手,此刻纷纷目不转睛的盯着高台上的刘然。
刘然只是拄剑坐在地上,双眼看着场中众多弓箭手,什么话都不说,似乎是一尊泥胎雕塑一般。
然而在场所有人,可没人敢把刘然当做一尊泥胎雕塑,毕竟辛兴宗被杀,可是刚刚过不久。
但刘然却只是直勾勾的看着他们,什么话也不说,就连拄剑席地而坐的动作也未曾变换,这令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诡异的气氛,笼罩住了他们。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,每个人都被沉闷的气氛,压的喘不过气来,他们只觉得此刻校场里变得格外静寂,就连胸膛里砰砰乱跳的心脏声音,都传到了外面一样。
在这大寒天里,有人甚至因这难以忍受的气氛,紧张的手心都渗出汗了。
时间缓缓流逝,弓箭手们不知道过了多久,是半盏茶,还是一盏茶,又或则是一炷香,他们只觉得天边白蒙蒙的云,仿佛都变黑了。
就在他们再也无法忍受这沉闷的气氛,变得有所骚动时,在他们眼里,刘然终于动了。
刘然将长剑横在双膝上,他俯瞰着高台下方的所有人,因角度的缘故,他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前排每一个人的神态,无论是脸上的表情,还是细微的肢体动作,都尽收眼底。
“今日,我们为何聚集在此,想必大伙心里都有数。”刘然沉稳的声音,缓缓从高台上传下。
众多弓箭手听到刘然出声,心中顿时松一口气,实在是之前场中一片寂静,气息实在是太过于压抑了,如今听到一丝动静,都显得格外安心。然而当他们再度细思话中内容时,那舒出的气,又再一滞,为何聚集在此,在场的弓箭手都十分清楚,无非是因为党项贼军罢了。
望着台之外,便是西贼的古骨龙城,想必你们也清楚,据斥候探查,党项就在古骨龙城内,召集了十万大军。”
十万大军!
当台下众人听闻此数量时,纷纷为之骇然。十万之众,这等数字何其可怕,他们整个寨子,目前的兵力也不过近千而已。然而党项人却汇集了十万兵力,让他们拿什么去抵挡,这分明是螳臂当车,自寻死路。
台下众人的神情,刘然看在眼里,自古以来军中就有愚兵之说,在上层看来,士卒只是工具,是消耗品,死了再招募。所以才会有铁打的营盘,流水的兵的说法,因为工具是不需要思想,也不需要明白做什么的,只要老老实实按照上面的军令,哪怕是送死,或则对百姓屠戮,都只有执行一条路。
但是士卒若是开智了,就会出现犹豫,胆怯之事,从而不敢上阵杀敌,执行军令。
不过,刘然并不想在此事隐瞒下来,只因他明白,纸是包不住火的。就算此刻为了士气,隐瞒下来,待到敌军那浩瀚的的规模到来,一样会有所察觉。到那个时候又该如何?士卒又岂能保持镇定?怕是顷刻间就会出现军心大乱,士气片刻间就会遭到瓦解,又如何抵抗敌军?只怕是敌军只要肆意冲几次,就能轻而易举的拿下他们,所以还不如趁早公布来的好。
“十万,的确是个可怕的兵力,就算是我也感到恐惧,害怕自是理所应当的事。”刘然俯瞰着一众面色苍白的弓箭手,将手中长剑收回剑鞘,而后温声宽慰道:“不过,这十万兵力,你们也不用过于担心,其正兵不过二三万,其余皆是党项部众。”
弓箭手们闻言,依旧脸色难看,十万兵力纵使二三万是正军,但就是正军的数量,也足够令他们感到绝望了,更别说那剩下七八万部众了,哪怕这些部众只是射箭,那也会射出遮天蔽日的箭雨。
见众人面色难看,刘然则继续道:“既然你们不敢抵抗党项贼军,那我倒是有两个法子,都是弃寨撤军,你们姑且听一听,要选哪一个。我且告诉你们,湟州如今的局势甚是糜烂,谁也无法预料其中的形势。”
“据之前得到的消息,边境门户被破,十万蕃人涌入湟州境内,大肆烧杀劫掠。眼下湟州可谓是举世皆敌,我们若是从湟州撤退,不说身后的追兵,就是那些涌入境内的蕃人,也定会与其相遇,到那时,谁生谁死亦难预料。不过我等近千人结队,或有人能够活下来,你们看看这个法子如何?倘若赞同,那我们便明日就撤军。”
台下众人听到此话,顿时炸了,每个人都在互相观望别人,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指挥使,不,是暂代寨主会询问他们的想法,询问他们的选择。
但是如果可以选择,他们宁愿不要这个选择,从青山寨撤军湟州,这简直就是一条死路,一路上会遭遇多少敌人,谁也无法说清,谁也无法保证,这让他们如何能够同意。
足足过了好一会,都无人选择,更无人开口。
“看起来,你们都不想选这个法子啊。”刘然见众人无人吭声,转头又道:“没事,我还有一个法子,这个法子倒不会遇见蕃人,避免了一场厮杀。此法子正是辛寨主之前所言,只要我们翻过南山直奔熙州,就能避开党项贼军。”
“不过这个法子的缺陷,想必你们也很清楚,南山纵使夏季霜雪难消,逞论是冬月,山中道路险恶无比。倘若要是翻过此山,能有多少人活着,实是未知,当然若有侥幸者,或能翻过曲折的雪山前往熙州,保得一条命。”
刘然望着高台下的弓箭手,再度询问道:“你们觉得这个法子如何?”
数百弓箭手一听,脸色顿时泛白,他们之中不乏从军多年的,经验很是丰厚,仅仅一听,就能分辨出这一连两个主意,哪一个不是凶险万分,从撤军至湟州,路上遇见的敌人怕是能淹死他们,若是从南山撤退,那坎坷的山道,还有厚厚的雪层,辎重能带多少?风雪交加之下,又有多少人能够活着?
试问,这两个选项他们怎能选择?
眼见众人还是做不岀回答,刘然双手抱胸,愠怒道:“一连两个法子,你们都不选是甚意?这两个法子已是我最好的法子了,你们如果不选,那我就下令我们分为两军,一军从南山出发,一军从湟州出发如何?”
此话一出,所有人心中大骇,莫说他们,就连许涛此刻也再难保持,他一脸惊惧的看向刘然,像是第一次认识了对方一样,许涛着实想不通此话会从刘然嘴里说出,这怕不是被鬼神夺了智,若不是被鬼神夺智,以刘然之才,何至于此?说出这些蠢话。
这两个主意,无论哪一个,就算两军同撤,都是九死一生的了,这还要分为两军执行,这简直就是故意让他们去死啊!
要是找死,何必这么麻烦,他许涛自己就能拔出大刀,给自己来一刀,这死的还干脆,死的痛快。
“既然你们都说不出甚主意,那就这样吧,我带着庆州军翻过南山,镇戎军就由许指挥使率领,从湟州撤离。”刘然扫视了一圈,看着众人苍白的脸色,就此下达了军令。
此话一出,众人连连惊呼:“刘指挥使.....不,刘寨主使不得,使不得啊!”
许涛也连连大声惊呼,一路小跑了过来:“刘寨主......我们再商议商议,这军令不可下的如此匆忙啊!”
“啊?我见你们甚也不说,那我只好如此下令了,莫非许指挥使可有什么好计策?”刘然侧头看向一脸惊慌失措的许涛,询问道。
许涛这下子是真的慌了,以往辛兴宗乱来,他都可以熟视无睹,那是因为他知道刘然是个可靠的人,哪怕所有人都会惧怕得罪辛兴宗,也会有刘然出面,而他只要笑着看戏就好,但现在辛兴宗被刘然杀了,杀了也就杀了,那也是事后的事了。
但眼下为何一向可靠的刘然,竟会变成第二个辛兴宗,尽出馊主意,这如何不让他感到惊惧和绝望。
听闻刘然的询问,许涛也顾不上了,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宿将,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此等事的,若是让自己率军从湟州撤离,这是要他许涛去送死啊。
所以哪怕没有什么好主意,也只能匆忙献策道:“刘寨主,撤军之行切莫不可,不说沿路遭遇的危机,就是身后的追兵,一旦在外被追上,我等无险可守,只消几次,就能令我等全军覆没,所谓事到如今,唯有抵死守寨。”
“守寨?”刘然一脸惊诧道:“敌人可是有十万大军,我们拿什么守?”
许涛此刻再也不敢浑水摸鱼了,连连指着青山道:“刘寨主,昔日我等在此筑寨,便是因此地易守难攻,且山中自有水源,占据此等地势,纵使敌有十万,却也难以长驱直入,以我等之力,只要死力抵抗,亦能坚守半月。而今正至冬月,我等先后修缮青山寨,这数年以来又为酿酒,早就伐尽方圆百里之内的树木,党项人无柴可烧,哪能与我们僵持,只要坚守半月以上,敌军自然会退去!”
刘然恍然大悟道:“许指挥使这办法好是好,然而纵有地势,却无人和,麾下弓箭手畏敌如虎,不敢拒守,仅凭你一人之力,又如何守得住寨?”
许涛闻言,心中一松,刘然这口气显然是松了,只要松了就好,随即一脸怒色朝台下镇戎军怒吼:“他娘的,镇戎军哪个不想守寨的,都给老子站出来。”
数百镇戎军弓箭手,今日只觉得自己好似没睡醒一般,怎么先是辛兴宗被杀,刘指挥使成了寨主要撤退,许指挥使要死守寨子了,但听到许涛那犹如洪钟的咆哮,数年以来的威压,还是下意识连连大喊:“守寨!守寨!”
“刘指挥使你看,镇戎军儿郎都愿意守寨,要不再商议商议?”许涛一脸讨好的说道,他眼下最担心的是刘然非要撤军,要是刘然选择带队从南山撤退,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从,不然就自己这几百人,在这动荡的湟州,哪还有活路。
“镇戎军要死守啊,那我得问问我手底下的弟兄们才行。”说罢,刘然看向了庆州军弓箭手所在之处。
不待庆州弓箭手刘然询问,便连连高呼:“我等愿誓死守寨。”
“弟兄们皆是豪勇之辈啊。”刘然扫视众人一圈,拍手道:“既然大家皆选守寨,那我也不好驳众了。”
一听坚守寨子,适才撤军不曾表态的弓箭手,此时心中不免又有些悔意,毕竟撤军,哪怕是危机重重,但还是有可能活下来的是自己,但要是坚守寨子,那将面对的是数十万党项敌军,一旦对方攻城,那自己等人怕是无一人能够生还的,这赫然就是一桩必死无疑的路啊。
一时之间,众人心中不免有所骚动。
对此,刘然仅仅是望了一眼,便有所觉察,何谓寻常人,大事优柔寡断,思前想后,摇摆不定,这就是寻常人。而往往一路走到黑的,皆可称豪杰。
刘然随即跨坐在高台,姿势很是随意,宛如一名寻常农夫一般,少了一丝身为指挥使的威严,却多了亲切。
“弟兄们,想必都对我刘然都不陌生吧。”跨坐在高台的刘然,抬头看向眼前十步之外的弓箭手们:“我是庆州安化县人,政和元年招刺的弓箭手。我从军也不过四五年,资历甚少,而你们你们之中,从军七八年,乃至十几年的比比皆是。就如梁护梁军使,据我所知,从军已有十几年了,还有陆有厚也有八九年了,还有章万,钱则……”
坐在高台上的刘然,一个个的说出老卒的姓名,以及他们从军的年份,其中除却庆州军外,就连镇戎军的人,他也能清清楚楚的说出。
这倒是令镇戎军的人,有些受宠若惊,他们未曾想到,身为庆州军指挥使的刘然,会对他们的情况,有这般熟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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