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的晨雾还未散尽,奉天殿的铜鹤嘴里已吐出第一缕香烟。朱常洛隔着丹墀,看见父王朱翊钧被两个小太监架着走上龙椅,明黄色的龙袍松垮地挂在骨瘦如柴的身上,像一面被风吹皱的旗。
“陛下驾到——”鸿胪寺卿的唱喏拖得老长,却掩不住殿内此起彼伏的咳嗽声。朱常洛攥紧了腰间玉带,目光扫过班列中面无表情的卢受。那阉人今日穿了身簇新的蟒纹贴里,油光水滑的脸上挂着谄媚笑,袖口却隐隐露出半截深褐色的帕子——那是今早伺候朱翊钧吸食“福寿膏”时擦嘴用的。
“有事起奏,无事退朝。”
太监尖着嗓子宣旨,话音未落,左都御史杨涟已大步出列,手中账簿拍得山响。
“陛下!臣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卢受,以毒惑主,紊乱朝纲!”
杨涟的声音震得殿角铜铃轻颤,他将账簿高举过顶。
“此乃卢受从万历二十三年至今的用药账簿,陛下每日吸食福寿膏从五分增至三钱,而据《本草纲目》记载,此药‘久服成瘾,伤神耗血’!卢受欺君罔上,罪该万死!”
“杨涟!”
卢受尖叫着跳出来,珠串在胸前晃成一团白光。
“你血口喷人!福寿膏乃南洋进贡的仙丹,陛下龙体欠安,用些补药何罪之有?倒是你——”
他猛地转向朱常洛,三角眼放出凶光,“勾结东林党人,私藏边将密信,意图不轨!”
朱常洛心头一紧。他知道卢受指的是赵志皋留下的那个“萧”字蜡丸,难道消息走漏了?
“卢受休得胡言!”
吏部尚书周嘉谟出列驳斥,“太子仁孝,朝野共知!倒是你卢受,每月从广州十三行私运鸦片膏百斤,中饱私囊!”
“够了!”
龙椅上的朱翊钧突然拍案,咳出的黑痰溅在玉座扶手上,“吵什么……成何体统……”他眼神迷离地扫视群臣,手指却下意识地抠着龙椅缝隙——那是常年夹烟枪留下的痕迹。
卢受见状立刻跪行上前,从袖中摸出一叠文书,声音哽咽:“陛下息怒!这是东厂刚刚搜出的‘太子罪证’,他与废臣萧如薰暗通款曲,图谋不轨啊!”
“萧如薰?”朱翊钧的瞳孔骤然收缩,五年前那个权倾朝野的名字像针一样扎进他混沌的意识。他猛地抓住卢受的手,指甲几乎嵌进肉里:“萧如薰……?”
“陛下!”朱常洛再也忍不住,越班而出,“儿臣冤枉!他们要害儿臣啊……”
“住口!”
朱翊钧突然暴怒,抓起案头的玉镇纸砸下来,“你……你果然私通萧如薰!想逼宫吗?”镇纸擦着朱常洛耳畔飞过,砸在金砖上碎成两半。
殿内死寂。
百官看着龙椅上那个形容枯槁却眼神怨毒的帝王,看着他因毒瘾发作而不停颤抖的手指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卢受趁机膝行到朱翊钧脚边,声音压得极低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陛下圣明。太子勾结边将,意图不轨,依大明律……当废。”
朱常洛浑身冰凉,看着父王缓缓抬起手,那只曾经批阅过无数奏折的手,此刻正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,听见杨涟在身后哭喊“陛下三思”,听见周嘉谟怒吼“阉党误国”,却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。
“准……准奏。”朱翊钧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废太子朱常洛为庶人,即刻……押入宗人府看管。”
翊坤宫的暖阁里,郑贵妃正对着鎏金铜镜描眉。侍女举着西洋进贡的玻璃镜,映出她眼角细密的纹路,却掩不住眼底的精光。
“娘娘,”贴身宫女莲心蹑手蹑脚进来,“早朝散了,卢公公有信。”
郑贵妃头也不抬,指尖蘸了口胭脂:“说。”
“卢公公说,陛下准了废储,太子已押进宗人府。杨涟那伙人在殿外哭谏,被锦衣卫打了出去。”莲心压低声音,“还有,赵志皋那老东西带着个船工闯宫,说要揭发福寿膏的事,被卢公公拦下来了。”
“赵志皋?”郑贵妃放下眉笔,玉簪在发间轻轻晃动,“他还没死?”
“公公说,老首辅气得浑身发抖,被侍卫架出去了。”莲心递上一叠银票,“这是卢公公孝敬您的,说‘药’下得及时,陛下今早还念叨着要给福王加俸呢。”
郑贵妃捏着银票冷笑一声,起身走到窗边。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,像一片燃烧的云霞。她想起二十多年前,自己还是个普通宫女时,如何在御花园“偶遇”朱翊钧,如何一步步爬上贵妃之位,又如何看着那个软弱的太子朱常洛占着储君之位。
“福王呢?”她突然问。
“福王殿下在府里候着,说等您的旨意。”
“让他准备着。”郑贵妃转身,脸上露出一丝狠厉,“过几日,该让他尝尝龙椅的滋味了。”她顿了顿,又吩咐:“告诉卢受,赵志皋那块绊脚石,得赶紧搬开。还有,宗人府那边,给我盯紧了,别让那废物跑了。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莲心福了福身,正要退下,郑贵妃又叫住她:
“等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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