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半年之前。
万历二十四年的秋天,雨水格外缠绵。自八月初一至今,淅淅沥沥的雨丝已在紫禁城连绵了十七日,将琉璃瓦冲刷得如同浸在水中的暗红宝石,宫墙的朱漆被潮气洇得发暗,连檐角蹲兽的铜铃都蒙着一层湿冷的锈意。永寿宫偏殿的窗棂上,糊着的明黄纱纸被风雨打得透湿,边角卷起,露出里面发黑的竹篾——这处供皇帝“静摄”的居所,早已没了往昔的庄重,倒像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旧匣。
明神宗朱翊钧斜倚在铺着狐裘软垫的紫檀木榻上,双目微阖。三十四岁的帝王本该是年富力强的年纪,可他眼下乌青浓重,脸颊陷出两道浅沟,唯有一身十二章纹的赭黄常服还勉强撑着天家气象。右腿上盖着一条玄色锦被,他每隔片刻便不自觉地轻颤一下,眉头在睡梦中仍拧成川字——那是从万历十四年便落下的腿疾,每逢阴雨,便如无数根钢针在髋骨与膝眼间钻刺,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发麻僵直。
“陛下,该用汤药了。”殿内侍立的随堂太监卢受躬着身,声音压得极低,像怕惊扰了殿角栖息的蛛网。他四十余岁,生得一张狭长脸,眼角眉梢总挂着三分谄媚七分精明,身上的蓝绸蟒纹衣料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,腰间玉带却比同品阶宦官的窄了两指——这是他刻意做出的“节俭”姿态,用以讨皇帝欢心。
朱翊钧没有睁眼,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气。卢受连忙示意身后小太监捧过药碗。那是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开的“祛风活络汤”,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,散发出浓重的甘草与附子气味。卢受亲自用银匙搅了搅,试探着温度,才小心翼翼地递到皇帝唇边。
药汁刚触到舌尖,朱翊钧便猛地蹙眉,偏过头去,喉间发出不耐的咕哝:“苦……”他的声音沙哑干涩,像被砂纸磨过,全然没有了早年临朝时的洪亮。
“陛下,良药苦口利于病啊。”卢受脸上堆起更谦卑的笑,“刘院判说了,这药连服七日,定能缓解圣体疼痛。”
“缓解?”朱翊钧终于睁开眼,那双眼曾是何其锐利,能让朝堂上的老臣们不敢直视,此刻却布满血丝,透着一种浑浊的倦怠,“十四年了,从‘活络丹’到‘祛风汤’,朕的腿好了吗?每逢天阴,照样疼得像要断了!”他越说越气,胸口微微起伏,右腿又传来一阵剧痛,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卢受见状,心中暗喜,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:“是奴才们没用,没能为陛下分忧!不过……”他故意顿了顿,压低声音道,“奴才近日倒是听说,有个法子或许能解陛下苦楚。”
朱翊钧闻言,目光微抬:“什么法子?”
“回陛下,”卢受凑近一步,几乎是附在皇帝耳边,“上个月,广州矿事通事来京述职,给奴才送了份薄礼,说是南洋暹罗国的‘福寿膏’,专治筋骨疼痛,提神补气,比仙丹还灵验呢!”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,打开来,里面躺着一块黑褐色的膏状物,油光发亮,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甜香,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涩,与殿内的药味截然不同。
朱翊钧盯着那膏状物,眼神里有疑惑,也有一丝被病痛折磨出的急切:“这东西……能止痛?”
“千真万确!”卢受连忙点头,“那通事说,暹罗国王常年服用此物,年近七旬还能骑马射猎呢!奴才想着,陛下只是偶尔缓解疼痛,定然无害。再说了,”他话锋一转,语气带着恭维,“陛下乃万金之躯,寻常汤药见效慢,这‘福寿膏’是海外奇珍,正合陛下身份。”
朱翊钧沉默了。他想起四年前,自己还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帝王,亲自主持“万历三大征”,在文华殿与内阁彻夜商议军情,那时别说腿疾,就是熬上几个通宵,第二天也能精神抖擞地临朝。可如今……他苦笑一声,权力还在手中,身体却先垮了。朝臣们总说他怠政,可谁又知道这钻心的疼痛有多磨人?那些奏疏上的蝇头小楷,看久了都让他头晕眼花,更别说一一裁决了。
“试试吧。”朱翊钧终于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疲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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