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把被烈风撕扯成飘忽的鬼火,草帘阴影如铁栅般烙印在所有人心头上。刘然的皂靴碾过结冰的血渍,碎冰碴与冻硬的麻团黏在靴底,那是伤员痛极时咬碎的阻齿物。
推开门帘的刹那,腥臭的血气混着黄连苦味劈面撞来。李孝忠喉节一滚,这气味像极了,今早厮杀里他将敌人开膛破肚时,肚肠流出的气味,也是这般腥甜裹着苦味。
刘然踏入其中,草垛上仰望的老卒,左臂断处的纱布一片黑红。火盆残光里,隐隐约约可见碎骨的迹象。
或是受伤太重,以至于刘然与身后的众人上前,这名老卒也依旧在昏睡。
而另一名角落里,受伤较轻的年轻弓箭手,突然发出抽搐,一直捂着腹中的纱布,指尖缝隙处溢出一抹鲜红。他那灰紫的嘴唇咬着一截木棍,齿痕深陷处渗着血丝。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腹部的箭创,鲜血顺着一根空心木管滴至地面,在静寂中敲出“嗒嗒”的动静。
刘然望着这一幕,脸上满是沉重,随着他往前走,脚底踩在药渣上时,昏睡的老卒突然呛出一口黑血,喷在草垫上,形成一道可怕的血花。众人这才看清,他的眼眶也绑上了纱布,赫然是少了一只眼球。
这是刘然今夜巡视的第三个伤兵驻地,二十三个人,除了被王七所杀的,还有七个人在此期间断了气。
张军医的确是以最大的努力挽救伤员,但奈何并非所有伤员都能熬过来,并且这还只是其中一天罢了。
想要活下去,起码得熬过十五天,唯有熬过十五天,这些伤重的弓箭手才能有机会活下去。
否则在这期间,发炎,发烧,乃至败血症,或是别的症状,都能致使这些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战士,再度死去。
陶制火盆外圈结着冰霜,里面的炭火在炭灰里发出微弱的红光,显然是木炭不足令温度降了许多。而本该负责照料伤员的两名士卒,蜷缩在五步之外,紧紧将自己抱在怀里。他们本该添炭,却任由最后一点木炭在冷夜中燃尽。
当刘然出现在此时,他二人只是微微看了一眼。倘若是在寻常之时,他们定会慌手慌脚的上前为即将熄灭的炭火增加木炭,好令自己免去不必要的责罚,但在此刻,他二人眼里无太大情绪起伏,只有一片死寂和恍惚。
哪怕知晓眼前的人是指挥使刘然,他们二人的脑海,还有双眼,在此刻都无法令他他们起身迎接。只因他们的心神早就被袍泽的痛苦所笼罩,耳畔中,时刻响彻着他们痛苦的哀嚎。
那赤红的鲜血,还有刺鼻的气味。
都令他们打从内心感到恐惧,他们害怕这些同队的战友无法撑住,更恐惧明日即将到来的战争。
到那时,躺在床上的战友,又否是他们的明日?或是连躺在病榻上都是一种奢望?
种种杂乱念头,他们想要将其按压,但任由他们如何按压,那恐惧的念头反而将他们缠绕的越来越紧,仿佛要令他们窒息了一般。
跟在刘然一旁的李孝忠,宋炎,梁护还有呼延通,以及满脸疲惫的张军医,望着伤兵们一阵沉默,他们是该大声喝斥,责罚这两名毫无眼色的士卒,还是应温声宽慰一番?
就在此刻,一名重伤的士卒,忽然从中醒来,强烈的疼痛促使他嘴里不自觉的发出痛吟。
刘然认得他,这是庆州军的弓箭手,名为李四郎,是一名承局,也是最早与敌人交战的一员。
距离受伤已是第六日了,而此刻这名承局仰躺在草垫上,一只左眼裹着麻布,而溃烂的膝盖裸露在外极为狰狞。
“是.....是刘指挥使么?”
李四郎被伤痛折磨太久,嗓子已然沙哑。
他使劲侧头看向来到屋子的众人,但因重伤他的双眼无往日那么敏锐,只能依稀见看到几道模糊的黑影。
纵使如此,他好似也能凭借直觉,能够确定其中一人,正是刘指挥使。
闻言,刘然点了点头道:“是我。”
听着那熟悉的声音,李四郎嘴角勉强扯起笑容,只是那笑容怎么看,都充满了悲戚。
“指挥使......”李四郎张了张嘴,想要说些什么,然而话还未说完,将被痛呼所替代。
骤听对方那微弱的痛呼,刘然下意识往前一踏,恰好踩在了洒落的汤药上。略带苦涩的药味渗入鼻尖,刘然沉稳有力的左手,微微一颤。
感受刘然前来,李四郎竭力强忍痛处,想要扯出一个笑容:“我.....我没事。”
然而当话音落地时,忽然一枚断裂的箭簇忽然从床榻上掉落在地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。
这清脆的动静,响彻在寂静的屋中,传入众人的耳里。
将欲要安慰李四郎的刘然,震的再难开口。
将跟在身后的众人,震的如遭雷击,纷纷难以呼吸。
而暴露箭簇的李四郎,顿时闪过慌乱,想要解释些什么,但那沙哑的喉咙,却难以说出些什么。
沉默片刻,最终黯然一笑:“刘指挥使.....这是留给我自己自尽的.....”
闻言,已经从适才的清脆声中,有所觉察的刘然,微微仰头,望着房梁在火光下的巨大黑影,微微一叹。
就在众人沉默时,屋外忽传来一道铁器坠地的声响。刘然猛的从中窜出穿过门槛,正看见一名弓箭手正死死压将一人压在霜雪上,而一旁还有诸多观望的弓箭手,他们眼里满是慌乱。
再仔细一看,那被压倒在地的人,手里正揣着一把短刃。
那短刃已插入那人自己的胸膛半寸,卡在了肋骨间发出令人酸牙的摩擦。
“放开他。”望着此景的刘然,忽然冷声下令道,他的声音比寒风更加刺骨。
那名死死压着要自寻短见之人的弓箭手,以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刘然怒道:“他要寻死!”
“我说放开!”
老兵松手的瞬间,那名自寻短见的弓箭手突然暴起,刀尖转向了自己的咽喉。刘然猛的冲了过去,靴底碾住他手腕时,仿佛听见了骨头错位的脆响。
短刀坠地时刀柄尚且带着体温,这名庆州老卒顿时大哭,受伤的胸膛因哭嚎剧烈起伏。刘然单膝压着他时,鲜血溅了一脸,能嗅到那充满铁锈味的腥味。
刘然扯开陈贞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襟,三道刀伤从右肩斜劈至腹,最深的伤口隐约见到腐烂的溃迹。这是数天前与他与一同与破丑氏厮杀留下的,张军医以烧红的钳子烫过,又以酒精擦拭,依旧出现了溃烂。
“你杀了七个党项人!”刘然伸手按在陈贞肋骨处渗血伤口,“最后那个是你用牙咬断喉咙的。”
陈贞忽然停止了挣扎,浑浊的双眼泛起泪光:“我们都会死,都会死的!”
寒风卷着霜雪灌入刘然的衣襟,他起身扫视着营区。四座伤员棚户,像是四具横卧的棺材,在火光下投出参差的暗影。巡视的弓箭手抱着长枪蜷缩的站着,因震惧呵出的白气还没成形,就被寒风扯碎。
“击鼓。”刘然突然说道。
在场众人闻言,怔了怔:“击鼓?”
“击聚将鼓。”
快步跑来的梁护没有询问,而是迅速朝击鼓的地方而去。
当裹着冻疮的鼓槌砸在牛皮鼓面时,整座营地都颤了颤,声浪震在众人心头。梁护每一次捶打,冻裂的双手,都会在槌柄留下血迹。
听着鼓声擂动,刘然站在原地凝视着众人,看着从四周蠕来的弓箭手,眼里没有一丝波动,仿佛一面宁静的湖面,但那紧握的双拳,还有崩裂的伤口渗出的血迹,都在彰显着,那不过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罢了。
随着鼓声愈来愈烈,人们从各自的营地聚了过来,瘸腿的拄着拐杖,或被人以担架抬出,断手的则在同袍的搀扶着,腹伤的捂着渗血的麻布。近六百名残兵在寒风中聚成扭曲的列阵,像是群从坟墓里爬出的活尸。
刘然站在列阵前方,风雪肆虐的吹舞,将他的鬓角刮的凌乱。他凝视着在寒夜当中,火把之下的无法辨认的模糊身影。
“拿刀来。”刘然望着众人,开口说道。
闻言,呼延通一愣,梁护则快步上前,将腰中断刀递了过去。
接过短刀,刘然望着在场所有人,“今夜,召集尔等前来,可知何事?”
众人闻言,并未吭声,今夜之中不乏有人跟在刘然身后巡视,亦有人握着刀剑无法入睡,白昼里同袍血战的身影他们历历在目。正因如此,他们明白,却难以回答。
所有人都在绝望,所有人都在恐惧。
但却无人敢于吭声,因为他们是如同草芥般的弓箭手,无人在乎他们的心声,无人在乎他们的恐惧,也无人在乎他们的死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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